孔乙己Arch版
孔乙己Arch版
鲁镇的網吧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豫备着热水,可以随时温酒泡麵。寫代碼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四文铜钱,买一碗酒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,——靠柜外站着,热热的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文,便可以买一盤CD,或者點卡,做人民幣玩家。如果出到十几文,那就能成為使用信仰蘋果的台幣戰士,但这些顾客,多是Ubuntu/Win 屌絲男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用Arch的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機房里,要鍵盤要鼠標的,慢慢地玩。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镇口的龜殼oracle公司里当dev, 項目經理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Arch Community, 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Ubuntu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GUI从系統里舀出,看过鼠標里有指針没有,又亲看将Terminal放在模擬終端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偷跑純字符介面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PM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掛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PM是一副凶脸孔,甲方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開GUI而用Arch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长衫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KISS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開機又出新Kernel Panic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開两個鐘,模擬機的不要。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鄙視Ubuntu的孫子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BSD的架構,純字符安裝失敗,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GUI安裝不能算技術……GUI!……純字符黑屏格式化所有數據的事,能算失敗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用戶導向,社區文化,Arch Wiki”,什么“自Build自Sis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用過win10,但终于没有进学Azure,又不会C sharp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討飯了。幸而知道Arch Linux,便替人家安裝安裝系統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天天pacman -Syyu ,不到几天,便连硬盤數據,圖型介面,systemd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裝Arch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雙系統的事。但他在我们網吧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死機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喝过半碗酒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认识unix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證書也捞不到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PKGBUILD,GNU,Freelancer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用linux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用linux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pacman的安裝,怎样写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命令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大班的时候,升級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大班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PM也从不将fedora升級,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槓右邊一個Syu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Syu有四样写法,你知道么? - -sync....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鍵盤開了RGB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manjaro的新兵蛋子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他们Arch 論壇吃,一人一帖,新兵蛋子吃完帖子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題主,孔乙己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論壇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你們不是真的arch,血統不純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帖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debug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需求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更新滾掛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更新,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更新到gentoo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,偷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重新開機,后来是chroot,chroot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回滾也掛了。”“滾掛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bug。
中秋之后,需求是一天多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女朋友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屌絲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「pacman -Syu」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HHKB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Pacman -Syyu」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十九个需求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酒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说,“孔乙己,你又滾掛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arch,怎么会滾掛?」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回滾,滾,滾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碼農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Pacman了syu,端出去,放在github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commit,原来他便用这手push來的。不一会,他看完arch wiki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ide说,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需求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需求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
一九一九年三月。